從新聞廣播到體育競賽,從商業銷售到非營利組織,到各領域名人 - 每個人都在線上播放直播視頻。抖音跟臉書直播是此類方式曝光的的首選方法,因為它們讓品牌商可以直接跟粉絲溝通。

而在經營品牌的初期,必須要建構屬於自己的基本觀眾,因為這麼多直播主心中知道,少了穩定的基礎觀眾群體,這個直播將不吸引人駐足觀看。

我們給你購買Facebook直播人數的重點提示:

幫自己的直播買粉絲觀看人數是許多成功直播頻道初期的策略,頁面上跳動的觀看數據,可以讓直播主炒熱氣氛,當你在講解產品時,對於初期踏入直播領域的商家,這是一個非常有效的行銷策略;而直播老手更能透過這樣的操作,強化網友的信任度。

你要知道直播沒人氣可能會使當次直播草率收場,提升直播線上人數令直播主持人充滿熱情,無論是自然流量或購買人數,都比較有繼續成長的可能性!

在您的手機上打開Facebook App幾個步驟您的直播就開啟了,高人氣粉絲專頁有足夠粉絲上限觀看,新加入的直播主很能沒有粉絲群觀看直播影片,我們不建議超高人氣的直播主購買直播人數,因為你們的線上人數已經夠多,受眾夠精準,但對於開始經營的直播臺,沒人氣等於難以成長,能在每次直播衝高直播人數,吸引觀眾觀看影片有更多可能性。

下單前需知:若有任何問題,請先詢問LINE客服

刷直播人數的3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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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直播人氣奠定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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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購買直播人數有風險嗎?
但您不必擔心直播臺有被關閉帳號等的風險,因為這單純是導入流量,不對臉書或是抖音帳號本身造成傷害。若遇到Facebook或是臉書更動它們直播系統程式,可能發生短暫時間直播人數服務無法正常運作,我們都會協助更新演算法,不讓您的權益受損。

多次使用:即時付款,直播人數自動逐步上線,不會有延誤,您愛什麼時候直播都可以。

穩定提升:進一步改進的人數上升速度,正常狀態下人數不爆衝、不急速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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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直播提高人氣的方法:  蝦皮Shopee直播人數灌水包月

1、要想更多的粉絲進入直播間觀看直播,首先要設計好直播間的封面和標題。

用戶選擇進入直播間,第一眼就是要看封面和標題,是不是能夠吸引他。大家在設置封面和標題時可,以使用主播個人寫真、道具,也可以是主播和直播間產品合影,利用誇張的肢體語言等,充分利用使用者的好奇心理。

2、平時要儘量參與官方活動,增加曝光率。 買TikTok在線觀看人數包月

保證帳號視頻或者直播的頻率次數,增加活躍度,讓用戶知道你一直都在。也可以借助官方推助流量補補和海淘流量增加直播線上人數。

直播前,在朋友圈或者qq群進行宣傳,讓朋友觀看直播,幫自己增加人氣。 TikTok在線買直播人數

3、用戶進入直播間後,要想辦法留住他們。 Instagram衝直播人數

直播內容尤為重要。現在早已經過了靠顏值和尬聊的直播內容就可以吸引觀眾的時期,主播們要儘量有針對性地去設計一些優質的直播內容。

平時要多看那些成功的播主直播,吸取經驗,多積累可利用的直播話題,慢慢的,使用者就會主動參與進來,直播人氣自然會得到提升。

4、巧用引流工具。 買Instagram直播人數

引流工具就是我們常說的補單,很多人對補單不以為意,認為為了面子去增加不存在的直播人數沒必要,實際上如今補單平臺那麼多,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在心理學裡面有一個效應叫羊群效應。很多人進直播間,目的都是圍觀紮堆。 Facebook買直播人數包月

所以當你的直播間人數增多時,很容易引起跟風效應,吸引更多的人來直播間觀看。這裡我建議大家可以先使用一下免費的工具。

5、多站在粉絲角度思考。 灌抖音在線直播人數包月

與粉絲相處不能限於自己的看法,多數時間站在粉絲的角度去思考。

不少的主播嘴上說著把粉絲當作“家人”看待,能做到的少之又少,一開播就要禮物,聊天不回,點歌不唱,這樣做終究是曇花一現,都不是長遠的做法。YouTube衝直播人數包月

你弱的時候,壞人最多  文/楊熹文  01  一個23歲大學剛畢業不久的小姑娘給我留言,每個字都能聽得到委屈:  “姐姐,我在一家公司做文員,這是我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做得特別用心,特別努力,可還是得不到同事和領導的認可,大家總是排擠我。  以前讀大學的時候聽別人說,社會上什么人都有,壞人特別多,現在總算見識到了。姐姐,你剛畢業那時候也是這樣嗎?”  如果沒有人提醒,我差點沒發覺畢業已多時,成年人世界太狡猾,稍有不慎就有讓人荒廢生命的風險。  從出國到今天的四年里,我也曾有曾經滿腹委屈傷心流淚的時刻,就如同這個對人性失望的小姑娘,覺得天底下盡是落井下石的人。  可是對比著自己與很多人的從前與現在,發覺每一個人的生命在這四年里,都因著自己的努力發生了或多或少的改變,我也同樣悟出了這樣的道理:  你弱的時候,壞人最多。  我的朋友小鷗四年前剛剛成為辦公室新人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在通訊軟件上聯絡我,說的話大致都一樣,無外乎是在事業的最開始受了挫。  她說:“我每天最早去辦公室,打掃好衛生澆好花等著同事來,有時還給元老級的同事備好一杯熱咖啡,可是恭恭敬敬端過去的時候,人家看都不看我一眼哩。”  又或者,“我同經理一起加班到八點半,餓得頭昏眼花兩腳發麻,還要去趕公交車,可經理連問也不問我要不要坐順風車。”  更崩潰的是,她說起唯一一個不用早起加班的周末,辦公室比她大兩歲的姑娘,命令一般通知她去公司,等到她手忙腳亂地到了公司,那姑娘把厚厚一沓資料丟給她,連禮貌和客氣都省略得干凈:“哎,你幫我把這個做了吧,我家有事,要趕著走。”  四年后,她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在公司以各種理由把絕大多數女員工辭退后,她是留下的不多的女性員工之一。  辦公室新人每天為她備好一杯茶,滿眼都是笑:“姐,你看這個文件怎么做?”有時留下來加班,有男同事獻殷勤:“小鷗,我送你回家啊!”她輕輕笑:“哦,不用了。”一轉眼鉆進白亮的轎車,瀟瀟灑灑地開走了。  周末時她依舊偶爾去加班,卻只是為自己的團隊和業績,沒有人再敢把厚厚的一摞資料丟在她桌角,人人都向往著成為她。  02  一個網上結識的朋友阿蘭,四年前畢業時追隨男朋友去他的家鄉城市,整整半年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工作,在家中看肥皂劇吃薯片偶爾投投簡歷,整日穿著睡衣抱緊iPad過主婦的生活,不自知已經胖到了巔峰狀態。  這安逸讓她忽略了男友嫌棄的眼神,直到有一天他向她坦白,自己已經有了另一人,這男人換上一副冷漠的表情,限她一周時間搬出去。她所有的財產不過一只行李箱,剩下的一切之前都依附著男朋友。  阿蘭哭著挽回這段感情,在這段晴天霹靂里,幾度差點哭到暈死過去,可是男朋友嫌棄地冷眼看著她,他那新女友也已經大大方方地走進來,一副女主人的姿態:“呦,這還賴著呢啊?!”  阿蘭站在陌生城市的街角,人來人往,多么熱鬧的大都市,竟沒有一個溫暖的地方可以接納她。  四年后,她在這個城市已經扎了深深的根,把分手后的全部時間,都投入到職業生涯里,終于發現工作比愛情來得可靠。  她沒有了看肥皂劇的時間,只肯把時間用于健身房和游泳池,身材好得不亞于瑜伽教練,令同學聚會上的朋友驚訝得認不出。  當年的男朋友也數次來找她,熱切地說著挽回的話,她只是告訴他:“對不起,我已不是當年那個不能沒有你的人。”  她已經和多金又帥氣的海歸男友訂了婚,無暇去顧及那段營養不良的舊戀情。  03  四年前我辦理出國手續,一副學生的青澀模樣,穿梭于各個公證處,在擁擠的人群中,低聲下氣地求著一個又一個人。  總算出了國,生活也沒有讓我輕松過,我以一個典型無依無靠的中國人著陸的姿態,半懸空地過日子。  我沒有綠卡,為攢學費在華人開的中餐館打工,主動為自己的人工費打了半折,抬頭就撞見老移民的傲慢和冷漠。  我沒有錢,吃泡面住最廉價的房子,不舍得坐公交車,一個人下狠心走夜路,連遮帶掩也蓋不住自己的貧窮,只聽見“這么辛苦還出什么國啊”的尖利聲音,卻連個施舍分毫擁抱的人都找不到。  我沒有一技之長,像浮萍一般沒有依靠,每個晚上擔憂著明天,這生活中每一件意外發生的事,都如驚雷一般破壞著我的生活,那些歪瓜裂棗有幾個臭錢的男人,在我身后等著買青春。  四年后我終于在國外扎根,結束半懸空的漂流生活,一個人跑到陌生的城市創業,穿梭于政府部門和搜尋新生意的路上,做自己的老板、工人與會計,郵件里塞滿老移民的問候與咨詢。  我住在房車里,閑時寫字旅行,消受當地人七十歲之后才敢擁有的人生。那些歪瓜裂棗有幾個臭錢的男人退后一步,假裝高雅地談著詩,我昂起頭的那一刻,他們知道無法用金錢來收買我的青春了。  記得和朋友討論過出國最初曾經受過的委屈,朋友感慨地說:“其實我們也該知足了,幸虧生而為人,這如果是在動物界,就我們兩只小綿羊,早就被吃了!”  我心生感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到哪里都適用,在我們殘酷的社會里,一個人單靠直覺就知道最弱者在哪兒。  04  我曾經質疑過人性的殘酷,卻發現這質疑是如此無力,那些年遇見無數壞人,他們給我多少委屈,多少眼淚,令我下無數遍“以后一定要出人頭地”的決心,卻也讓我看清楚,努力是唯一解脫的方式。  這生活每達成一個新的高度,仿若身邊就減少一個壞人: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得以留在異國生活,那些說著“真見不得明明留不下來還死撐著不走”的人不見了。  賺了錢,那些天天說著“呦,都這么不容易了還不找男朋友啊”,這些人也不見了。  換了好的居住環境,那些說著“這么便宜的房租你還要天天洗澡”的人也不見了……  生活用最殘酷也最真實的方式告訴我,壞人很多,是因為自己很弱,他們一眼看穿了我的窘迫。這窘迫出賣了我的弱小,它被放大、被利用、被娛樂,掩蓋住人性所有的閃光點。  這也讓我懂得,一個人,唯有強大,才有選擇的權利,才有被重視的資格,才會做出最有力、最有尊嚴的反擊。否則無論你逃離到世界的哪個角落,都會發現那里的壞人特別多。  這生活中有那么多我們看起來春風得意的人,我們常常以為這是幸運,可沒有人知道他們用四年還是十年來打磨弱小的自己,變成如今這光彩的一個人。  就像沒有人問小鷗四年里熬多少夜準備一份份資料,也沒有人知道阿蘭什么時候把別人用來玩樂的時間放進了健身房……  我們唯一能看到的是,她們身邊的人似乎特別友善平和,這世界對她們來說沒有苦難、沒有艱難,只有溫柔與浪漫。  我想了很久該如何回復這個23歲正失落著的小姑娘,最后還是刪掉了之前寫下的長篇大論,只留下這樣一句話:“你弱的時候,壞人最多。”  這幾個字缺乏溫情,看起來冰冷,卻是生存的至大道理。  生活中還有更多的殘酷,需要一個人親自去理解,而我相信,這個初入社會的23歲小姑娘,總有一天,她堅持不懈的努力,會讓那些曾經的壞人,越來越友善。  作者簡介:楊熹文,野路數的奮斗少女。泡面里吃出了夢想,二手車里開出了信念。新書《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熱銷中。歡迎關注新浪微博@楊熹文,微信公眾號@請尊重一個姑娘的努力(neversaynever30) 艾小羊:弱者都記仇,強者才寬容 你對待弱者的態度,就是你的教養 最好的修養是不欺弱不欺窮分頁:123

鐵凝:小鄭在大樓里  小鄭到政府大樓那年是17歲。他頭發蓬亂,衣著寒傖,但眼睛明亮,身體發育也勻稱。這可能與他在老家上中學時愛打球有關,那時小鄭打籃球也打乒乓球。  這座大樓是縣政府大樓,小鄭是大樓里的公務員,其實說勤務員更準確。小鄭在大樓里的工作是擦洗樓道、樓梯、男女廁所,為各辦公室、會議室打開水,并側重“伺候”單身縣長(本縣人語)。根據中國自古就有的為官回避原則,這縣的正職縣長也來自外地,在這大樓里的二層住單身,僅有個帶套間的房子,辦公兼宿舍。清靜時縣長在政府食堂吃飯,忙時(迎來送往)縣長的飯就在縣招待所吃。小鄭的主要精力看似花在了樓梯樓道,但伺候縣長也從不怠慢。就為了小鄭能接近縣長,小鄭的工作便受人羨慕。  伺候縣長看似差事低微,然而很有些科局乃至縣級官員的公子、親戚樂意屈尊一試。誰都明白這最初的伺候別人正是為了將來不久的被別人伺候。從歷史上看,在這縣大樓里做過公務員的人,后來都以超于常人的速度得到了提拔:機要員、打字員、秘書、交警自是常事,科局級的領導、招待所長乃至政府辦主任也不是沒出過。我們這個民族講究人情,有些上級總是下意識地把下級視作自己的晚輩——至少也是兄弟。受著伺候,又都覺出這伺候的不能白受。因此在他們或升遷、或離任時均不忘把伺候過自己的人作些安排。小鄭的前任小劉,新近就由臨時工轉正并安排為政府保密室的機要員,盡管小劉的不敬業作風給人們留下了話把兒。人們說小劉那“卑下”的工作只卑下給了縣長一人,他眼一份,嘴一份,手一份的,智商不高,可弄得縣長挺高興。背了縣長,他專支使秘書們和一些副主任們打開水,支使傳達室老馮擦洗樓道和男女廁所。那些拎著暖壺跑上跑下的人們心里說:什么東西,他老子要是個種地的,他也敢!可小劉的老子不是種地的,是這縣退下來的一位副縣長。  小劉敢做的事真不少,他敢支使國家干部擦地打水,他還敢結婚——以非法的19歲年齡。現在剛滿20歲的機要員小劉已經抱上了兒子,他相信這一切剛是他前程的開始。  被小劉伺候過的縣長走了,這縣又來了新縣長。在選擇公務員的問題上新縣長看出弊端,他忽發奇想似地說,過去的辦法得改變,這么搞下去有點像近親結婚。就是種地,也還講究個倒茬呢。他提議,公務員要通過縣勞動服務公司公開招聘,于是山里的孩子小鄭才有了進政府大樓的機會。  小鄭的家在離縣城百里開外的深山區,母親早逝,他和爺爺一起住。爺爺是個搟羊毛氈的手藝人,黑氈、白氈、灰氈,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睡爺爺搟的氈。祖孫二人的生活不能說富裕,但是和順。可小鄭一天天長大了,在縣席夢思廠燒鍋爐的父親希望他能來城里發展,就花些錢在勞動服務公司給他報了名。  為了小鄭的進城,爺爺專給他搟了一張厚墩墩的白氈。小鄭背著白羊毛氈下山進城,沒出一個星期就被選中,這使得小鄭父子總覺得是白日做夢。事后小鄭告訴父親,他所以“擊敗”其余幾個對手,是沾了會打乒乓球的光。面試時,主考人政府辦公室主任問及應試者都有什么業余愛好,小鄭不假思索地說,籃球、乒乓球他都會打。主任立刻拍了板:“就是你了。”原來這主任早就摸清了新縣長有打乒乓球的愛好。  在小鄭17歲的腦袋里,對政府這個詞很陌生。當他被辦公室主任領著走進政府大門,繞過大院正中那個圓形大花池,進入政府大樓時,便被這樓的寬大、明亮、暖和所震動,他情不自禁地感嘆著:“這廠子真大呀!”他的感嘆讓在場的人(秘書、科員們等)都大笑不止。他們笑著,或許于這笑中還覺出一種知根知底的輕松:眼前這渾渾噩噩的半大小子,到底讓他們有了一個可以大笑的機會。在以往,他們本是這樓里地位偏低的人。小鄭不覺得好笑,他以為城里就是和廠子聯在一起的,城里就是廠子,廠子就是城里。因為父親聯著城里和廠子,所以他的耳朵很早就和“廠子”打交道了。“機關”、“單位”這樣的詞于他卻是陌生的,他甚至說不出“樓”這個字。當他面對一座屬于城里的建筑想發議論時,“廠子”便是最自然不過的一個詞了。小鄭不喜歡旁人的大笑,雖說他出自深山沒見過世面,可他的趣味不低且聰慧敏感。他不喜歡被人嘲弄,他也從不嘲弄別人。眼下他只忍住不快專心致志去聽主任給他交待工作。  小鄭對工作領會得快,干得也出色。起初他不會使用墩布,也不知道怎樣對付男女廁所。傳達室老馮幫了他。老馮給小鄭講墩布的運用,還給小鄭講這樓里必要的規矩。比如進領導房間之前敲門,上級說話不能亂插嘴,縣長和人談話時須躲開等。小鄭在老馮的指教下很快熟悉了這樓里的一切,他的安穩和勤快贏得了上下一致的贊揚。他感激老馮,有一天他突然對老馮說:你像我的爺爺。老馮紅了臉,說,可是,我才39歲呀。小鄭知道自己說話打了鍋,但他心里,實在是把老馮當爺爺看的。后來他才聽人說,老馮在這兒當傳達至少也有20年了,來時就有30多歲,到如今,是政府里一個永遠39歲的老單身。小鄭望著老馮那精干的身板和皺紋縱橫的臉,工作之余就更愿意到老馮的傳達室坐一會兒。兩個人無話時,老馮就領小鄭到傳達室后邊的小花園里走一圈。花園里有兩棵筆直、粗壯的泡桐樹,是老馮種的。泡桐這東西皮實,你不用太搭理它,三五年就成了氣候。老馮說。  除了和老馮的交往,小鄭閑時也偶爾去食堂坐坐。剛來政府時,小鄭食量大得驚人,一頓飯吃6個饅頭,為此他又一次成為秘書們的笑料。有一次在小鄭吃了6個饅頭之后,辦公室的呂秘書和幾個人攛掇小鄭說,假若能再吃6個饅頭,以后小鄭的饅頭就由他們包了。于是小鄭賭氣似的立刻又吃了6個——倒不是為了以后的白吃,算是小鄭的一時沖動。再說,在山里時,12個饅頭他本是吃過的。哪知小鄭在吃了12個饅頭之后就動不了了,在食堂一條長板凳上躺了一下午。傍晚炊事員給他沏了一碗酸辣湯,小鄭喝下才消了食。自此小鄭的飯量突然下降,平時的6個饅頭減成了3個。他不明白是12個饅頭傷了他,還是城里的空氣不如鄉村的空氣新鮮。鄉村的空氣誘發人的食欲,而在城里,需要用心的地方很多,腸胃的需要便日益地后退了。這一時期,小鄭接近了炊事員,炊事員就一遍遍地對小鄭發牢騷,不是說他一年年給大樓里的人蒸饅頭實在委屈,就是把自己跟呂秘書比,說自己比個秘書差不到哪兒去。小鄭雖然也不喜歡呂秘書,可他卻不太愿意聽炊事員如此絮煩。如此車轱轆轉的牢騷話本該是老年人說的,小鄭以為。可炊事員才不過二十五六歲。  小鄭飯量下降了,工作量卻一直不下降。除了白天一系列差事,晚飯后還要陪縣長打乒乓球,之后就是“盯”領導們的各種會議了。這些會議常常延續到深夜,有時停了電,就點上蠟燭接著開。蠟燭就存放在小鄭宿舍里,逢這時小鄭就是那個走進會議室點蠟的人。點上蠟燭他還要回到宿舍繼續等待,待會議散了他將會議室打掃干凈了,打開窗子把室內的空氣也換過了,他這才能睡下。他覺得這樣的會議室才能迎接明天的一個新會。不過,小鄭因熬夜,工作也偶有閃失。有一次會議已經開過了夜里12點,小鄭趴在桌上睡著了,于夢中聽見有人喊他。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便知停了電。他迷迷糊糊打起手電拿著火柴蠟燭就進了會議室。他擦著火柴卻不點蠟,只往自己手中那個射出光芒的手電筒上點,弄得一屋子人全笑了。這一笑,才徹底笑醒了小鄭。第二天小鄭到傳達室去,老馮說,養兵干日用兵一時,有鋼使在刃上。昨晚的事就是個刃上的事,哪有拿火柴點手電筒的。這事該找縣長去認錯。小鄭認為老馮說得對,去向縣長認錯兒。縣長說,其實我們也挺困,你拿火柴往手電筒上那么一點,把我們也給點精神了!來吧,帶上球拍咱倆活動活動去!小鄭心里暖乎乎的,他想縣長是個多會說話的人啊。  轉眼一年過去了,小鄭又長了一歲。他身體愈加強健挺拔,嗓音也愈加渾厚,穿扮也不同以前,且很在意對頭發的梳理。人們都說小鄭變了。一切是因為什么呢?是像俗話說的么:愛情悄悄來到了小鄭的心里。  提起小鄭的愛情,就要講到一個名叫杜康的青年。杜康是北京一個研究所到基層來鍛煉的碩士生,被分配在這縣的統戰部,就住在小鄭的隔壁。自此,小鄭每天早晨打開水時,便也為杜康打上一壺。這使杜康很不好意思,作為回報,杜康就問小鄭喜不喜歡看書,說他從北京帶了些書來,小鄭如果愿意,隨時可以向他借。小鄭說他不怎么看書,不過他愿意接受杜康的推薦。杜康隨手撿了幾本文學期刊給小鄭。哪知小鄭第二天便將雜志還給了杜康,他說他看不下去,他問杜康還有別的沒有。杜康信手又從一摞里抽出一本,看也不看地交給小鄭,是盧梭的《懺悔錄》。  不能說這是杜康有意難為小鄭,也不能說這是杜康對小鄭的特別推薦。只有一個事實不容置疑,便是杜康無意之間讓小鄭認識了法國人盧梭。整整一個星期,小鄭的心緒被這個法國人給弄得起起伏伏很不平靜,盧梭陪他度過了一個個“盯”會議的夜晚。當他找杜康還書時,他頭發老長面容蒼白猶如大病一場。杜康問他書好看嗎?小鄭說這書……太厲害,把我整得難受得不行。小鄭神情局促,對盧梭的評價卻很果斷。他這種特別的表達使杜康吃驚,杜康吃驚是因為他低看了這個鄉下孩子吧。于是他繼續借書給小鄭,間或也同小鄭談一談對某本書的看法,他發現小鄭有著極好的理解力。有一天杜康特意向小鄭表達了他對盧梭的不以為然,他說盧梭那所謂敢于暴露內心黑暗的“坦率”其實是一種變相的嘩眾取寵一種做作。他看見小鄭紅著臉迷惑地望著他,他想那是因為他竟能輕而易舉對小鄭視為偉大人物的盧梭品頭論足吧,他就在小鄭的迷惑里發現了自己的價值。于是他繼續向小鄭介紹一些作家和他們的軼事,可小鄭在這方面是個認死理的人,在小鄭的心目中任誰也比不上盧梭偉大。呂秘書發現了小鄭和杜康的接觸,一次不客氣地推門進來對小鄭說,你不去工作在這兒干什么?杜康就說是我叫他來給我換燈泡的。呂秘書走了,小鄭和杜康相視一笑。杜康給這里帶來了文明和平等。小鄭心說。  讀書以及和杜康的接觸開闊了小鄭的眼和心,他不再聽炊事員絮叨,連老馮的傳達室也很少去了。有一天老馮告訴他說自己就要回老家娶媳婦了,女方是個貴州來的黃花閨女。消息傳開來,大樓里的人要老馮買酒買糖。小鄭不會喝酒,他吃著老馮的“酸三色”硬糖,心里閃過一個人的名字:秦紅。  秦紅是縣政府辦公室的打字員,人長得標致,卻是呂秘書緊追的女性。這一點,小鄭并不知道。小鄭只知道自己心里有了秦紅,秦紅就像和盧梭一起走進了他的心中。白天他有事沒事都要從打字室門口來回過幾趟,他甚至把打字室門前那一小段走廊擦得格外明亮。他聽說秦紅喜歡玻璃海棠就在打字室窗臺擺滿玻璃海棠;逢晚上秦紅加班,小鄭便站在院子里的花池前,仰望二樓的燈光。他惟獨不敢跟秦紅說話,有一回他端著一盆水經過打字室,碰上秦紅出來,還是秦紅先招呼了一聲“小鄭”,卻把小鄭嚇了一跳,臉盆跌在地上,濺了秦紅一身水。還有一回縣政府禮堂開大會,他也參加了,就坐在秦紅后邊。這使他緊張得發抖,發抖得上牙直碰下牙。為了不讓牙齒嗑出聲來,他偷偷咬住了一塊小木片……咬小木片事件之后,小鄭再也無法沉默了。夜不能寐的小鄭需要向人訴說,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杜康。杜康一邊鼓勵小鄭要勇敢,一邊“紅娘”似的前往打字室替小鄭向秦紅請求約會。也不知杜康怎樣向秦紅敘述了小鄭,相信他不會漏過小鄭咬小木片這個情節。總之標致的秦紅答應了和小鄭會面,時間是在這天晚上8點30分,地點就選在杜康的宿舍。為顯鄭重,杜康還特意把自己那件胳膊肘打著皮補丁的時髦西服上衣借給小鄭。當小鄭穿起這件透著外界文明的衣服時,杜康發現小鄭其實是個英俊青年。  這晚一切都如期進行:8點30分,秦紅來了;一會兒,身著西服上衣的小鄭隨之也敲門進來。杜康推托去看電影,就離開了自己的宿舍。  誰也不知道小鄭和秦紅的談話是怎樣開始的,然后又談到了什么,但他們的會面卻持續了兩小時二十分。從這個不算短的時間里,不難看出這初次會面的愉快。10點50分,杜康的門開了,先出來的是秦紅,她步子輕快地下了樓。后出來的是小鄭,當小鄭替杜康關好門,正要拐進自己的宿舍時,呂秘書從暗處出現了,緊跟呂秘書的是辦公室幾個科員以及司機和食堂炊事員。他們上前就扭住了小鄭。  這顯然是個“捉奸”場面。  小鄭的被捉在大樓里傳開了,人們說他心比天高,居然把自己弄成了個新聞人物。有人說這是一次誘騙,還穿著花子式的西服。有人則故意去找呂秘書探聽這“奸情”的細節。辦公室主任要小鄭寫檢查,縣長找小鄭談了話。這次他很嚴肅地指出,正當的戀愛可以,可你們是在深更半夜被人給堵住的呀。小鄭啊,檢查可以不寫,但是你在我身邊,我有責任提醒你要注意影響。  縣長的話使小鄭幾乎昏厥過去,他感到自己再也沒有能力辯白。他搖著頭點著頭,臉上看不出是要哭還是要笑,他只覺得這樓開始旋轉。  杜康不信傳言,他相信小鄭和秦紅的清白,他來向小鄭表示歉意。他說是他把小鄭和秦紅約會的事告訴呂秘書的,他不過是想讓呂秘書他們也和他一塊兒高興,沒想到事情急轉直下變了性質。小鄭并不看重杜康的道歉,心里只有一種深深的失望。他對杜康說,原先我以為你和呂秘書不一樣。杜康說現在你以為我和呂秘書一樣?小鄭說我只知道咱們倆還是不平等。杜康說怎么不平等?小鄭說你能把我的事隨便對別人講。  或許杜康真有和呂秘書一樣的地方?呂秘書對小鄭不好,是想用這不好來證實自己同小鄭這類人物的大不一樣;杜康對小鄭好,是想用這“好”來證實自己同呂秘書這類人物的大不一樣。他們關心的本不是小鄭的幸福或者過失,他們真正看重的是自己所能產生的分量和影響。杜康不乏自我分析的能力,不過他也許不打算這樣分析自己。  “捉奸”的風波未了,小鄭又迎接了另一個打擊:老家來人報信說,爺爺死了。這天晚上,小鄭卷起床上的褥子,讓鋪在床板上的白羊毛氈露出來,他合衣躺在爺爺搟的白氈上流了一夜的淚。  第二天是個星期日,炊事員叫小鄭去喝酒。小鄭說不會,炊事員說喝喝不就會了。二人在伙房喝了一些47度衡水老白干,就著蒜汁咸驢肉。炊事員對小鄭說其實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借給你個膽你也不敢呀。可人家呂秘書叫捉你就得捉你,不捉就是惹了他。小鄭看看炊事員,意思是那天也有你?炊事員嘆了一口氣,又開始發牢騷,說早他媽不想在這兒蒸饅頭了,看哪天非托托呂秘書的門子離開這兒,要么去交通局運管站,錢多;要么去公安局,抓人的事兒,過癮(這句話使小鄭的心隱隱作疼)。可是一天天過去炊事員也沒有離開的跡象,他便在飯食上撒氣,饅頭蒸得一天比一天小,二兩的饅頭蒸得像元宵。堿也使不勻,饅頭不是黃就是綠。  小鄭喝過炊事員的酒,也吃了炊事員的咸驢肉,他卻再沒有話要對炊事員講。他在心里只把周圍的人過了一過,呂秘書,炊事員,碩士生杜康,包括令他激動不已的盧梭……末了他還是想到了老馮。  經歷了愛情的失敗和親人離世哀傷的小鄭坐在老馮的傳達室。老馮不問什么,小鄭反倒愿意說說。說起那天晚上,和秦紅光說書里的人了,沒想到外面就有了埋伏。老馮說又是黑夜,黑夜就不般(比)白天。小鄭沉默一會兒,說這幾天我只覺得累,先前在鄉下,一天賽兩三場球,串著村打,也不覺累。老馮說,知道累了就是長大了。  在小鄭最傷感的那些日子里,老馮有時和他到泡桐樹下散步。他們常常不約而同地望望二樓打字室的窗子,窗子是黑的。自那天晚上以后,小鄭再沒見過秦紅。小鄭和老馮知道,通過呂秘書的活動,秦紅就要去省城上中專了,雖說屬于“代培”性質,但能拿到文憑。小鄭望著黑窗戶就止不住落淚,老馮就在這時說起了自己。他說你當我真娶著媳婦了?那個女人,貴州來的,只和我睡了一黑夜,拿了我3000塊錢就跑了。個兒又挫,人又丑,右眼皮上還有個蘿卜花。到如今,這大樓里的人還當新媳婦在我老家哩。我平白無故地掏錢請人喝酒吃糖,還得假裝著挺美——人生在世,誰愿意寒磣自個兒。唉,老馮說,一黑夜,夢似的。這一世界的人我可對誰說去?你哭,可你又丟什么了你什么也沒丟啊,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明白你,你自個兒心里橫豎是明白你。  小鄭停住了哭泣,老馮這(www.lz13.cn)不為人知的苦楚平抑了他的一腔冤屈。他覺得世上的人要想勸人,也得講個以心換心;他覺得這一世界的人,又有誰比得上老馮更會勸人呢。現在他心里安定多了,就又反過來勸開了老馮,他對老馮說你有的是機會你還不老。老馮笑笑說,你剛來那會兒說我像你的爺爺,算說對了。我哪兒還有39歲,過了年就是57。我不是你的爺爺又是誰?  小鄭怔怔地望著樹影兒里的老馮,喉頭一陣陣發緊發熱,他知道要涌上來的已不再是眼淚,那是什么呢他又一時講不清。隔了一會兒他只告訴老馮:我不說,你也不用再說。  小鄭和老馮散步的時間也是領導們開會的時間,如遇停電,小鄭便扔下老馮,一溜小跑著上樓去點蠟。現在他用不著先回宿舍又取蠟燭又拿火柴,火柴他整日整夜揣在衣兜里;蠟呢,他把它們栽在空酒瓶口上,酒瓶就在會議室窗口一字排開。一旦需要,這些托舉著明亮蠟燭的瓶子馬上就被小鄭分布在會議桌上了。點蠟程序的小小改進被縣長看在眼里,他覺得小鄭聰明了。與會者在燭光照耀下也都變得很精神,他們望著神情沉著、動作輕快的小鄭,都覺得眼前這位年輕人是很有些閱歷的。   鐵凝作品_鐵凝散文集 鐵凝:安德烈的晚上 鐵凝:寂寞嫦娥分頁:123

蕭紅:鍍金的學說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說起話有宏亮的聲音,并且他什么時候講話總關于正理,至少那時候我覺得他的話是嚴肅的,有條理的,千真萬對的。  那年我十五歲,是秋天,無數張葉子落了,回旋在墻根了,我經過北門旁在寒風里號叫著的老榆樹,那榆樹的葉子也向我打來。可是我抖擻著跑進屋去,我是參加一個鄰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來。一邊脫換我的新衣裳,一邊同母親說,那好像同母親吵嚷一般:“媽,真的沒有見過,婆家說新娘笨,也有人當面來羞辱新娘,說她站著的姿式不對,生著的姿式不好看,林姐姐一聲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親說了幾句同情的話,就在這樣的當兒,我聽清伯父在呼喚我的名字。他的聲音是那樣低沉,平素我是愛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邊驚跳著走出外房去。我的兩手下垂,就連視線也不敢放過去。  “你在那里講究些什么話?很有趣哩!講給我聽聽。”伯父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流動笑著,我知道他沒有生氣,并且我想他很愿意聽我講究。我就高聲把那事又說了一遍,我且說且作出種種姿式來。等我說完的時候,我仍歡喜,說完了我把說話時跳打著的手足停下,靜等著伯伯夸獎我呢!可是過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寫他的文字。  對我好像沒有反應,再等一會他對于我的講話也絕對沒有回響。至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壓迫,我想我的錯在什么地方?話講的是很流利呀!講話的速度也算是活潑呀!伯伯好像一塊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愿意快躲開他到別的房中去長嘆一口氣。  伯伯把筆放下了,聲音也跟著來了:“你不說假若是你嗎?是你又怎么樣?你比別人更糟糕,下回少說這一類話!小孩子學著夸大話,淺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別人更糟糕,你想你總要比別人高一倍嗎?再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恥,最沒出息。”  我走進母親的房里時,坐在炕沿我弄著發辮,默不作聲,臉部感到很燒很燒。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講一些關于女人的服裝的意見,他說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涂粉,抹胭脂,要保持本來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來的面目,不涂粉不抹胭脂,也從沒穿過花色的衣裳。  后來我漸漸對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給我講古文,記得講到吊古戰場文那篇,伯父被感動得有些聲咽,我到后來竟哭了!從那時起我深深感到戰爭的痛苦與殘忍。大概那時我才十四歲。  又過一年,我從小學卒業就要上中學的時候,我的父親把臉沉下了!他終天把臉沉下。等我問他的時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轉兩圈,必須要過半分鐘才能給一個答話:  “上什么中學?上中學在家上吧!”  父親在我眼里變成一只沒有一點熱氣的魚類,或者別的不具著情感的動物。  半年的工夫,母親同我吵嘴,父親罵我:“你懶死啦!不要臉的,”當時我過于氣憤了,實在受不住這樣一架機器壓軋了。我問他,“什么叫不要臉呢?誰不要臉!”聽了這話立刻像火山一樣暴裂起來。當時我沒能看出他頭上有火冒也沒?父親滿頭的發絲一定被我燒焦了吧!那時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來,等我爬起來時,我也沒有哭。可是父親從那時起他感到父親的尊嚴是受了一大挫折,也從那時起每天想要恢復他的父權。他想做父親的更該尊嚴些,或者加倍的尊嚴著才能壓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嚴起來了;每逢他從街上回來,都是黃昏時候,父親一走到花墻的地方便從喉管作出響動,咳嗽幾聲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來漸漸我聽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親一定會感著痰不夠用了呢!我想做父親的為什么必須尊嚴呢?或者因為做父親的肚子太清潔?!把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來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著了!我什么心思也沒有了!一班同學不升學的只有兩三個,升學的同學給我來信告訴我,她們打網球,學校怎樣熱鬧,也說些我所不懂的功課。我愈讀這樣的信,心愈加重點。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著頭,白色的胡子振動著說:“叫櫻花上學去吧!給她拿火車費,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壞!”  父親說:“有病在家養病吧,上什么學,上學!”  后來連祖父也不敢向他問了,因為后來不管親戚朋友,提到我上學的事他都是連話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悶在家中三個季節,現在是正月了。家中大會賓客,外祖母啜著湯食向我說:“櫻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當時我好象要流出眼淚來,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來,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說:“他伯伯,向櫻花爸爸說一聲,孩子病壞了,叫她上學去吧!”  伯父最愛我,我五六歲時他常常來我家,他從北邊的鄉村帶回來榛子。冬天他穿皮大髦,從袖口把手伸給我,那冰寒的手呀!當他拉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害怕掙脫著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給我帶來,我禿著頭兩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個貨車夫問:“有榛子沒有?榛子沒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著我進去,他說:“等一等給你榛子。”  我漸漸長大起來,伯父仍是愛我的,講故事給我聽。買小書給我看,等我入高級,他開始給我講古文了!有時族中的哥哥弟弟們都喚來,他講給我們聽,可是書講完他們臨去的時候,伯父總是說:“別看你們是男孩子,櫻花比你們全強,真聰明。”  他們自然不愿意聽了,一個一個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們齊聲說:“你好呵!你有多聰明!比我們這一群混蛋強得多。”  男孩子說話總是有點野,不愿意聽,便離開他們了。誰想男孩子們會這樣放肆呢?他們扯住我,要打我:“你聰明,能當個什么用?我們有氣力,要收拾你。”“什么狗屁聰明,來,我們大家伙看看你的聰明到底在哪里!”  伯父當著什么人也夸獎我:“好記力,心機靈快。”  現在一講到我上學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學,家里請個老先生念念書就夠了!哈爾濱的文學生們太荒唐。”  外祖母說:“孩子在家里教養好,到學堂也沒有什么壞處。”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挾了一片香腸放到嘴里,那時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腸呵!那一刻我是怎樣惱煩著他!我討厭他喝酒用的杯于,我討厭他上唇生著的小黑髭,也許伯伯沒有觀察我一下!他又說:“女學生們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戀愛啦!我看不慣這些。”  從那時起伯父同父親是沒有什么區別。變成嚴涼的石塊。  當年,我升學了,那不是什么人幫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騙術。后一年暑假,我從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間,總感到一種淡漠的情緒,伯父對我似乎是客氣了,似乎是有什么從中間隔離著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買魚,可是他回來的時候,筐子是空空的。母親問:  “怎么!沒有魚嗎?”  “哼!沒有。”  母親又問:“魚貴嗎?”  “不貴。”  伯父走進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著一般,后門外樹上滿掛著綠的葉子,伯父望著那些無知的葉子幻想,最后他小聲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著他了!看他的臉色完全可憐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憂煩的望著桌面,母親說:“哥哥頭痛嗎?”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搖著頭,他走進屋倒在床上,很長時間,他翻轉著,扇子他不用來搖風,在他手里亂響。他的手在胸膛上拍著,氣悶著,再過一會,他完全安靜下去,扇子任意丟在地板,蒼蠅落在臉上,也不去搔它。  晚飯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幾杯酒,紅著顏面向祖父說:  “菜市上看見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們叫他王大姑,常聽母親說:“王大姐沒有媽,爹爹為了貧窮去為匪,只留這個可憐的孩子住在我們家里。”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會戀愛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們的屋子挨著,那時我的三個姑姑全沒出嫁。  一夜,王大姑沒有回內房去睡,伯父伴著她哩!  祖父不知這件事,他說:“怎么不叫她來家呢?”  “她不來,看樣子是很忙。”  “呵!從出了門子總沒見過,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著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嘆著:“噯!一轉眼,老了!不是姑娘時候的王大姐了!頭發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嘆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著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轉著說,說時他神秘的有點微笑:“我經過菜市場,一個老太太回頭看我,我走過,她仍舊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誰呢?過會我說:‘是王大姐嗎?’她轉過身來,我問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燒飯,隨后她走了,什么話也沒說,提著空筐子走了!”  夜間,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書,因為對他,我連一點信仰也失去了,所以無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談話似的:“沒睡嗎?”  “沒有。”  隔著一道玻璃門,我見(www.lz13.cn)他無聊的樣子翻著書和報,枕旁一只蠟燭,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講了好些話,關于報紙上的,又關于什么年鑒上的。他看見我手里拿著一本花面的小書,他問:“什么書。”  “小說。”  我不知道他的話是從什么地方說起:“言情小說,西廂是妙絕,紅樓夢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的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視線斜著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講的王大姑來了,于是給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來,讓他伴著茶香來慢慢的回味著記憶中的姑娘吧!  我與伯伯的學說漸漸懸殊,因此感情也漸漸惡劣,我想什么給感情分開的呢?我需要戀愛,伯父也需要戀愛。伯父見著他年輕時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樣。  那么他與我有什么不同呢?不過伯伯相信的是鍍金的學說。 蕭紅作品_蕭紅散文集 蕭紅:夏夜 蕭紅:春意掛上了樹梢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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